杨成武再回章水,应该是不带什么犹豫的。他走下车,带着工作人员,脚步却不紧,沿着过去的荒丘找一称心的方向。广州到北京的路上,突然心里咯噔一下,怎么可能忘了那口墓地?张赤男,埋在章水边起伏的小山,周围是坟包、枯草,还有当年永远刮个不停的北风。风沙扫过,这地方真不好找。可是这次走近,眼里看到的都换了:河岸上树成行,嫩叶摇来晃去。人多了,炊烟夹着饭香,自然是和当年的狼藉两样了。
多久没来,都记不清。当年的那个石碑,顶着烈士二字,杨成武揉了揉眼——怎么不见了?不是他矫情,就是有点难受,毕竟他还记得当时和王良,拿铁锹铲黄土,埋骨那刻,血印都还挂在指头。队伍里的战士围着石碑,哭得稀里哗啦,从那以后谁也不提伤心事,忙着赶路。
现实没按回忆路线走。熟悉的地方找不到熟悉的标志,杨成武没气馁,揉了两下鼻子,跟同事聊起那些事——张赤男的往事,还是绕不开。
说起张赤男,谁会想到他1906年从福建长汀一个农民家出生,字叫尚书,又叫希尧。小时候穷,六岁走进村私塾,十二进高小。二十年代在省立七中上学,摸到过当时偷偷流传的革命书刊,从那时认死理,军阀、帝国主义看不惯,就提笔骂他们。年轻气盛,当然是打头阵,拉着同学一块学潮,还真被推成学生会带头人。
1925年出了“五卅惨案”。张赤男也不怕,拉着商会、工人和农民示威抗议,口号都没断气。他动真格的,1926年国民革命军来了长汀,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代表学生发声,会议结束就说走就走,进了北伐军。这人脑子够用,很快就干到十七军政治部来做宣传。
大革命失败,形势急转直下。教导团南下广州,参加广州起义。后头局势又崩盘,跟着同志们撤退,合上了彭湃领导的农民武装。在战火中左腿受伤,1928年伤好回到了闽西,地下斗争刻不容缓。
还是学校的壳子最好用。张赤男被同伴建议回母校当老师,这身份挡风遮雨,晚上就去张家祠堂支灯熬讲,杨成武、李国玉、梁国斌这些小青年全都来听。灯光一闪一闪,张赤男神情认真讲北伐、广州起义,还顺带描了描毛泽东、朱德这些“未来人物”的影子。说着说着杨成武就入戏了,光听就觉得热血。
杨成武参加共青团的时候,其实还没想过老革命那一套,但是眼见着张赤男白天黑夜奔农会、讲道理、下乡和农民掏心窝,多少也觉出这条路除穷、挨打的惯例有点改变。偶尔祠堂来了几个破衣烂衫的农人,张赤男就请他们坐下来,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农村该怎么样才不受欺。那时,杨成武心里头划了条线,革命就是这么一件不体面的活计。
就是这样点着革命的火,燃到了汀江两岸,也扎在杨成武心里。擦边球的说一句,杨成武觉得,这里面的教育是比课本有用多了。
某年冬末,张赤男说话也不转弯:“全国都在弄暴动,你们还读什么书?带着大家闹革命,先缴民团的枪。”杨成武那时候也心大,回头带着一伙同学直接跟着干。古城是第一站,天险地利,张赤男和杨成武带人到地下党,摸清楚本地民团只有二十几个人,二十多杆枪,还都是吓唬老百姓用的。团长刘明辉见势不对,说啥都行,那一晚上所有枪都被收了个精光。
夜深了,这帮人马奔向四都,又干掉了一个民团,几十条枪再进账。天亮时好大一场火,把契据烧了,粮仓敞开,地主当众审问。混乱中,农民要求参军,革命就这么开张。
新气象也不稀奇,郭凤鸣,地头军阀,主力带到四都来扑火。张赤男这边政变完群众大会,就上山进密林,几千大军找不到人,算不上什么大胜,但起码没翻车。杨成武第一次知道,革命能活着不容易。
几乎是赶巧,毛泽东和朱德率红四军进了长汀,打掉郭凤鸣,局势又焕然一新。张赤男和杨成武频繁转战,武装连续暴动,赤卫队建成,前后合编进红军第三路军。张赤男总指挥,这么小年纪带兵,还真有办法。
他奇怪在哪?脾气温,礼数到,不抽烟不喝酒,不骄不躁。带起队伍,能和士兵一块砍柴、打草鞋,白天训练晚上思想教育,和萧克配合默契。甚至王良都觉得,自己这师长有个合得来的政委,心里也不用翻来覆去琢磨。
队伍不成熟,什么事都容易“发谣风”,打仗一响就乱跑。张赤男反应很快,训练、讲纪律、抓思想,干着干着就好多了。萧克后来还说,认识张赤男,能一起干活,基层士兵心气顺——这种话在回忆录里都可以找到。
对,有些事你以为忘了,其实细节都没人能说全。文家市打仗,整队冲杀,夜追敌人二十里,扔下尸体一队一队地抓人,自己没伤亡,红四军嘉奖。很多数据,在《朱毛红军侧记》查个清楚,数据不会差。谁还会问,几十条枪打下来的夜,一夜之间什么感想?
到了1930年,张赤男带的第五团已经编进红军第十二军。毛泽东、朱德再入闽,革命根据地大起来。分田分地,革命如火如荼,很多人眼里看到的不是理想,而是“分田”换来的活路。
战争永远没脚本。龙虎斗打下来有胜仗,自然也会伤亡不断——多少人记住大捷的数据,没人想讲阵亡的细节。张赤男、耿凯这些带头人,九寸岭、富田、建宁,一场接着一场,俘敌千人,枪几千支,全有数。可谁还真想象得出,指导员下令突击时心里啪啪跳。
到了1931年,红十二师成了红十一师,王良师长,张赤男还当政委。遇上攻打红石寨,本以为围困能拖垮敌人,结果国民党空投粮食,战线拉长。于是云梯攻寨,直接干硬仗,悬崖绝壁上红军冲进去。寨破了,哨子一吹,枪一千,俘虏也千号。
1932年2月,攻赣州时,红军配合中央指令,负责在大余阻击。张赤男亲自带队跟王良现场研究,枪林弹雨里指挥阵地,发现前指暴露,他自己站起来呼喊“卧倒”,那种时刻,逃生和赴死只有0.1秒。最后子弹带走的是他,战士却安全了。这场仗张赤男26岁,死在阵地上。果真也够年轻。
朱德称他是“实在的好政委”。毛泽东有年和杨成武谈及古田会议时,面色一凝,直接用“非常好”评价张赤男。奇怪,他们谈笑中反而显得不那么遥远。
杨成武后来没找到墓碑。其实找不找得到,意义并不大。英雄的墓碑,谁能真的拆得掉?现在的人站在当年那片荒地上,谁又会想到这里埋过多少人的故事?
同样一个地方,不同年景,却成了两个世界。革命如同江水流不断,曾经的誓言和遗骨,埋在泥土下,有烟火味也有腥风血雨。有人觉得浪漫,更多时候,死的死、忘的忘,留下的也许才是最难熬的。
说到这里,杨成武走了一圈,拍拍尘土。其实,烈士的名字不会消失,活在活人的记忆里远比石碑重要。况且,有些东西不是说找就能找回来。过去的,反而更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