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舅哥张达那辆开了三年的宝马,打算出手。
他坐在修车铺门口的塑料椅上,腿翘得高高的,指间夹着根烟,吐出一口烟雾,懒洋洋地说:
“林杰,咱也算自家人,18万,开走。”
我搓着手,心里盘算了半天,犹豫着开口:“哥,十五万行不?最近资金真紧。”
他挑眉,笑声透着股凉意:“十五万?你逗我玩呢?
这价格你去二手市场问问,能买个三缸车不?”
那天我没接话,也没买。
三天后,朋友周鹏打电话过来,说话的语气像丢了雷。
“林杰,你大舅哥那辆宝马,昨天卖出去了,十三万,全款!
买的人还是个外头的小老板!”
我愣在原地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下。
十三万。
不是十八,也不是十五,是十三!
我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,连指节都发白。
胸口那口气,闷得像堵了块石头。
三天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
张达把车停在我修理铺门口,差点把门面给堵了。
那车被擦得光亮,反光照得我眼晕。
他一进门就皱着眉,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:“你这铺子也太脏了吧?
满地机油,怪味冲天,这样怎么留得住客人?”
我陪着笑,“是是,哥说得对,最近忙,来不及收拾。”
他环视了一圈,像个视察领导,最后在那辆宝马旁边拍了拍车头。
“这车,我准备换新的。你要不接着开?
我给你个实惠价,肥水不流外人田。”
我眼前一亮。
结婚五年,我和张雪一直开那辆老国产车。
不是买不起新车,只是想着省点钱换房子,让孩子能上个好幼儿园。
张达这辆车我熟,平时保养得挺好。
虽是二首车,但牌子摆在这里,开出去就是有面子。
“哥,你准备卖多少?”我问。
他伸出三根手指,晃了晃,又摆出个“八”的姿势,语气带点得意。
“十八万,一口价。看在你是我妹夫的份上,给你抹个零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十八万,不算贵,但他说得那口气,让人不太舒服。
我给他递根烟,笑着商量:“哥,十五万行不?
我这小铺子刚起色,真拿不出太多。”
我说的是实话。
铺子每月扣掉租金和人工,也就剩一万出头。
这十五万,已经是我攒了两年的全部。
他脸立刻沉下来,推开我递的烟,冷哼了一声。
“十五万?林杰,你把我当谁?
这车当年买快五十万,现在保养得比新车还干净。
十五万?你不如直接让我送你算了?”
他那语气又硬又冷,字字都往我心口扎。
张雪在一旁急了,扯了扯我袖子,小声说:“别说了,你不知道我哥脾气。”
她转头冲张达打圆场:“哥,林杰真不是故意压价,他就是手头紧。”
张达冷笑一声,嘴角一歪:“那就别逞能。开不起宝马,就老实点。非要撑面子,有意思吗?”
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僵住。
我红着脸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干笑。
他拍了拍衣袖,转身上车。临走前,丢下一句凉得透骨的话:
“十八万,不讲价。我张达的车,不贱卖。”
可现在,十三万。
他宁愿少收两万,也不卖给我。
这不是卖车,这是赤裸裸的羞辱。
我咬着牙,深吸一口气,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。
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音乐声,混着划拳和笑骂。
“喂?谁啊?”他声音含着酒气。
“哥,是我,林杰。”
“哦,有事快说,我正忙呢。”
我尽量压着火气,语气还算平稳。
“哥,我想问下……那车,真卖了?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,背景里还有酒桌的喧闹。
我几乎能脑补出张达那副欠揍的表情。
“是啊,卖了。咋了?”他声音懒散,语气里带着点挑衅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着情绪问:“我听人说,你那车十三万出手的?”
他笑了,笑声又长又刺耳,带着几分故意的得意。
“哈哈哈,行啊林杰,消息挺灵啊!没错,十三万,全款。
我一哥们出的价。咋,你后悔啦?”
我指节绷得发白,拳头在桌下攥得嘎吱作响。
“哥,我是真不懂。你少卖两万,也不愿十五万卖给我?
咱不还是一家人么?”
“一家人?”他语气一转,笑声戛然而止,冷得像刀子。
“林杰,你真当自己是我家人啊?我告诉你为啥不卖给你——”
“要是我十五万卖你,人家问起,我得说车卖给妹夫,便宜两万?
那我张达面子往哪搁?别人还以为我穷得靠卖车救济你呢!”
“我十三万卖给我兄弟,那叫够义气,那叫给面子。
你知道什么叫圈子吗?那是我这层人的交情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轻蔑:“你一个修车的,满身机油味,跟我不是一路人。
我要是把车卖你,那是掉价,你懂不懂?”
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电话被直接挂断。
我握着手机,站在修理铺中间,耳边还在回荡那几句刺耳的话。
“不是一个圈子的。”
“掉价。”
原来真相这么简单。
在他眼里,我既不是家人,也不是平等的人。
我只是让他丢脸的“穷亲戚”,连掏钱买他东西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那笑里,全是被碾碎的自尊。
怒气一下子冲上头顶,我一拳砸在工具台上,扳手、螺丝刀滚了一地,叮叮当当直响。
手背瞬间红了一片,火辣辣的疼。
可那点痛,比起心里那口恶气,算个屁。
晚上回家,张雪已经端上饭菜。
她一看我那张脸,还有手上的伤,赶紧问:“干嘛去了?怎么弄成这样?”
我坐下,没答话。
她给我舀了碗汤,轻声劝:“别再气了,我妈也说了,我哥那事确实有点不厚道。
你就别往心里去,他那个脾气,你知道的,死要面子。”
我冷笑了一下,把手机丢在她面前:“死要面子?你听听他都说了啥。”
我点开录音,张达那副嘴脸一字不差地在屋里回荡。
张雪的表情一点点变了,从愣住,到难堪,再到彻底僵硬。
她张了张嘴,声音发抖:“他……可能喝多了,说胡话呢。”
“胡话?”我盯着她,声音低得像是挤出来的,“他可一句都没含糊。每个字都清醒得很。”
张雪避开我的目光,低声说:“他是我哥,我也没法……”
我气笑了,语气发冷:“到现在你还替他说话?
他骂我掉价,说我不配跟他一个圈子,你觉得这是‘喝多了’?”
“那你还想怎样嘛!”张雪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,眼眶发红,“他再混账,也是我哥。
难道为了你,让我和家里断绝关系?就一辆车,至于这样吗?”
“至于吗?”我重复着她的话,心里像被人掏空。
她不懂。
我在意的根本不是那辆破车。
那是我的尊严——我在她家人眼里,仅存的一点脸面。
我站起来,语气冷得像冬天的铁。
“好啊,你说得对。以后你哥你妈的事,别来找我。
我林杰,还真配不上你们那个‘圈子’。”
我转身走了出去,门在身后“砰”地一声关上。
那晚我没回家。
窝在修车铺的折叠床上,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。
曾经觉得这味道是饭碗的味道,可那天,它只让我觉得刺鼻又讽刺。
我一夜没合眼。
脑子里全是张达那句“掉价”,还有张雪那句“你就不能大度点”。
快天亮时,我默默盯着天花板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
有朝一日,我要让他们知道,谁才是真正不配。
接下来那段时间,我和张雪几乎形同陌路。
她不理我,我也懒得开口。
家里安静得可怕,只有孩子偶尔的哭闹声,能让空气动一动。
她娘家那边也跟消失了一样,一个电话都没打过。
我倒也省心,整天泡在修理铺里,除了修车就是想法子。
我清楚得很,靠这小破铺子想翻身,难如登天。
我需要一个机会,一个能让我不再被人看扁的机会。
机会这东西,总是在你最憋屈、最渴望的时候,突然闯进来。
那天傍晚,一辆黑色奥迪A8缓缓停在门口,副驾驶的窗子碎了一大片。
下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一身看着普通、却料子极好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。
他说他叫陈远山,我喊他陈叔。
换玻璃的空当,我闲聊了几句,耳朵顺带听出点不对劲。
那车的发动机声有点飘,只有做我们这一行的才听得出来。
我忍不住提醒一句:“陈叔,您这车是不是最近感觉提速慢,还偶尔抖两下?”
陈叔愣了下,眯着眼看我:“哎?你咋知道?
我刚去4S店,人家检查半天,说啥事都没有,还让我别瞎想。”
我笑了笑,掀起引擎盖:“问题不大,估计是点火线圈老化了。
4S那电脑测不出这种小毛病。”
我从仓库拿出一个新件,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换好。
十来分钟不到。
“试试。”我擦了擦手。
陈叔坐上车,点火。
那原本细微的异响,没了。
他绕着马路转了一圈回来,笑得合不拢嘴。
“小伙子,你有两下子啊!比4S那帮穿白大褂的靠谱多了!多少钱?”
“玻璃八百,线圈我送您,真不值几个钱。”我说。
“那不行!”他掏出钱包,抽出一沓百元钞票硬塞给我,“好手艺就得值钱,这钱你必须收。”
我推不过,只能接下。
临走前,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。
“我姓陈。以后有事打我电话。你这人,不光手艺行,还实在。”
我随手收起,名片上只有“陈远山”三个字和一串手机号,啥头衔都没有。
不过那气场,我心里清楚,这人绝对不简单。
我没多想,就当遇到个爽快的客人。
直到半个月后,陈叔打电话过来。
“小林,忙不忙?我有件急事得麻烦你帮帮忙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我那车队在城东工地,几辆工程车全趴窝了,修了半天没人弄得动。
你能不能过来看看?”
“城东新区?”我愣了一下。
那地方最近火得不行,是市里最大的新区项目,光投资就好几十个亿。
能在那干活的,可都不是一般人。
我啥都没问,拎上工具箱,开着我的破面包车就去了。
刚进工地,整个人都被震住了。
塔吊林立,机器轰鸣,一眼望不到边。
几辆进口挖机停在那儿,十来个工人围着一脸愁。
陈叔见我来了,快步迎上来,像看到救兵一样。
“小林,你可算到了,快帮我瞅瞅!”
我检查了一圈,问题其实不难。
柴油滤清器堵了,压根不适配国内油。
我立刻列了清单,陈叔派人跑去买配件。
那天我连口水都没顾得喝,一头扎在机器底下干了大半天。
等最后一台车发动起来时,现场的人都鼓起了掌。
陈叔笑得合不拢嘴,拍着我肩膀连声说:“行啊小林!
不愧是干实事的,这一趟救了我一大笔。”
晚上他请我吃饭,在工地附近的酒店。
酒桌上,话才渐渐放开。
三杯酒下肚,他笑着说出了真相——
他不是什么普通车主,他是城东高新产业园的项目负责人之一。
而他旗下的“远山集团”,正是整个项目最大的投资方。
我愣住,筷子差点掉地上。
原来那天换玻璃的“陈叔”,竟是能让全市企业排队巴结的大人物。
陈叔见我拘谨,笑着推了杯茶过来。
“别紧张,小林。今天叫你来,一是谢谢你,二是想谈点事。”
我疑惑地看着他:“谈什么事?”
他顿了顿,神情认真起来。
“这个产业园,后面会有上千家企业入驻。
光是通勤车、货车、领导座驾,加起来几百上千辆。
可问题是——维修和保养没人能一手兜住。”
我心跳得厉害,隐约明白他要说什么。
“我考察了不少连锁修理厂,规矩有,流程也有,可都少了点真心。你不一样。”
他看着我,语气笃定:“我想把整个园区的车辆维保业务交给你。你敢不敢接?”
那一刻,我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血一下子涌上脑袋,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。
整个产业园的维保业务?
那可不是一单买卖——那是一条能翻身的命脉,一座真正的“金山”。
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,疼得直咧嘴。
不是做梦。
“陈叔……我这人学历不高,也就开个修车铺,这事儿我怕镇不住啊。”
我声音都有点发抖。
陈叔笑了笑,抬手打断我:“我不在乎你以前干什么。
看重的是你做人踏实,手艺靠谱。”
他语气平缓,却句句掷地有声。
“你第一次给我修车,一个点火线圈,你能不多收一分钱。
今天工地那几台车,别人都弄不明白,你一眼就看出来问题在哪。
技术靠得住,人也正直——这才是我看中的。”
他顿了顿,神情变得认真。
“人品这种东西,学不来,也装不了。能做到这点的,不多。”
“我出场地、出资金、出设备。
你来组团队、管运营。
我们一起成立一家新公司,我占51%,你49%,具体经营你全权负责,我不插手。”
他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。
我愣在那里,心跳得乱七八糟。
49%的股份。
这已经不是机会了,是天上砸下来的金砖!
我瞬间明白——陈叔这是在提携我。
在商场上,能有人愿意这样扶你一把,不光是信任,更是恩情。
我猛地站起来,冲他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陈叔,这份情,我记一辈子!
只要您信我,我林杰豁出去命,也绝不会让您失望!”
陈叔笑着把我扶起来,语气坚定:“这就对了!年轻人,有志气。
别怕天高路远,干出来的事,才是你的根。”
那晚,我彻夜未眠。
可这次的失眠,不是因为屈辱,而是因为兴奋。
我第一次觉得,未来离我这么近。
接下来的一个月,我整个人像打了鸡血。
我把老修理铺转让出去,把所有时间都砸进新公司。
在陈叔的资源帮扶下,手续一切顺利。
新公司——“卓越汽车服务有限公司”,正式注册成立。
产业园里给我们批了一块将近五千平的地,我亲自画图,定设备。
国外进口的检测仪、自动升降机,全都配齐。
我跑各个职业院校,亲自挑人。
请来经验老到的老师傅,也收了些年轻学徒。
我给他们开行业里最高工资,只为让他们安心干活。
因为我知道,车能修好靠的是人。
设备再好,人心不稳,一样白搭。
张雪这段时间给我打过几次电话。
“你最近怎么老不回家?天天在忙什么?”
我只淡淡回了句:“在忙事业。”
她沉默了几秒,轻叹一声。
在她眼里,我大概还在赌气。
可她不会想到,我早就走出了那场屈辱。
她和她的家人眼中那个只会拧螺丝、满身机油味的林杰,正在脱胎换骨。
我没告诉任何人。
我在等。
等一个他们谁都料不到的时机——
一个能让我把尊严一寸一寸夺回的机会。
机会,很快来了。
那天,我妈打电话来,小心翼翼地说:“杰啊,下个月你丈母娘要过六十,张达说要在燕赵大酒店办,你得去啊。”
我听着她的语气,知道她怕我心里还不痛快。
我平静地回道:“妈,您放心吧,我会去。”
挂断电话,我的嘴角慢慢扬起。
燕赵大酒店——
果然够他张达的排场。
也好。
舞台越大,戏越精彩。
这一次,我要让他明白,什么叫真正的“掉价”。
那天是周六。
丈母娘的寿宴定在晚上,我提前关了店,去商场挑了身合体的西装。
镜子里的自己,让我都有些陌生。
人还是那个人,可那股子气场——稳了,眼神也不再闪躲。
张雪出来的时候,看了我一眼,明显愣住。
我们已经太久没这样面对彼此了。
“你今天这是……”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我语气平淡:“去给你妈过生日,总得体面点。要不你哥又得阴阳怪气。”
她的神情暗了一下,只低声嗯了句,转身去给孩子换衣服。
晚上,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去了燕赵大酒店。
开的还是那辆旧国产车。
门口一排排豪车反射着灯光,我那台车停在中间,像是跑错了场子。
保安瞄了我们一眼,眼神里透着轻视。
张雪低着头,假装在看手机。
我没说什么,只淡淡一笑。
进了宴会厅,里面早已宾客满座。
张达穿着一身意大利西装,正笑得合不拢嘴地和人握手,派头十足。
看到我们,他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,目光扫过我时,眼底带着一点掩不住的轻蔑。
那眼神,大概是在说:穿再好也掩不住穷样。
丈母娘坐在主桌,被一群亲戚围着,脸上的笑比灯光还亮。
等看到我们,她神情微微一收,只淡淡说了句:“来了啊,随便坐。”
那语气,就像是对两个多余的客人。
我们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一桌,和几位远房亲戚凑一起,场面尴尬到空气都僵。
我没在意,安静地给孩子夹菜。
张雪全程低着头,连筷子都握得发抖。
宴会开始,张达上台讲话。
一开始还算正经,夸母亲辛苦养育、家庭幸福之类的。
可没过几句,就拐进了老路子——开始显摆。
“我张达也没啥大本事,开个小公司,去年赚了个几百万。
最近换了辆新车——帕拉梅拉,不成敬意,就当孝敬妈的生日礼物了。”
说着,他举起一把保时捷的车钥匙。
台下一阵掌声。
丈母娘笑得花枝乱颤,连说“我儿子有出息”。
亲戚们也跟着起哄。
“啧啧,张达这日子混得不错啊!”
“有本事的人走哪都亮堂!”
“有些人啊,修一辈子车也就那样喽。”
那些话,轻飘飘,却一针一针戳在我和张雪心上。
张雪脸色白得吓人,手指在桌下死死拽着衣角。
我抬头,正撞上张达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。
他举杯,冲我远远一敬,一口喝干。
那神情,无需言语。
他在说——
看到了吗?林杰,这才叫“生活层次”。
你,永远都只能抬头看。
我却笑了。
那笑让他愣了愣,大概没想到,我还能笑得出来。
他不知道,在我眼里,他那副样子,不过是一出拙劣的自我炫耀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菜也上到后半。
张达领着几个生意伙伴过来敬酒。
轮到我们这一桌时,酒意上头的一个胖子笑着问:“阿达,这位是?”
张达笑出声:“哦,这我妹夫,林杰,干汽修的。正经手艺人。”
“手艺人”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长。
那几个朋友会意地笑起来。
“哎呦,修车的啊?难怪阿达车都光亮!”
“达哥这妹夫,跟你可不一样的层次。”
张达摆出一副“谦虚”的样子,嘴上说着“职业不分高低”,语气里却写满了优越。
他拍了拍我肩膀,力道又重又假。
“林杰,快敬酒啊。这几位可都是大老板,说不定以后有车得找你修呢。”
四周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看向我。
有笑的,有看热闹的。
张雪的眼眶通红,哑着嗓子小声说:“我们走吧,林杰。”
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示意她别急。
然后,缓缓站了起来。
我没有理张达,反而看向他身后那个胖子,微微一笑。
“这位老板,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?”
胖子愣了愣,眯起眼仔细打量我,表情从茫然到惊讶,最后露出点尴尬的笑。
“哎?你是……林师傅吧?我想起来了!上个月那几辆趴窝的工程车,不就是你修好的吗?
要不是你,我那工地怕是得停两天工!”
他这一句话,现场的气氛立刻变了。
张达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,笑容僵在脸上。
“你……你们认识?”他装作随意地问。
胖子哈哈一笑,拍着我肩膀:“哪止认识啊?
我可得谢谢人家!那次陈总都夸这小伙子有本事,说要重点合作来着!”
“陈总?”张达皱了皱眉。
胖子理了理衣服,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:“陈远山啊,远山集团的董事长!
这项目园区的总负责人!
我那车队就是给他们跑工程的,林师傅还真是陈总点名夸过的人。”
那一瞬间,整桌人都安静了。
连背景音乐都显得突兀。
张达的脸,明显变了颜色。
他僵着笑,硬挤出一句:“呵呵,真巧啊。”
“哪是巧啊!”胖子越说越来劲,“陈总不是刚成立那家什么汽车服务公司嘛?
名字好像叫——卓越汽车?
这小兄弟,好像就是那公司的负责人吧?”
话音落下,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。
我没否认,只是笑着举起酒杯:“王老板记性真好。
卓越汽车,确实是我负责的项目。”
张达的笑彻底挂不住了。
他眼底的光,乱了。
几个平时奉承他的人,面面相觑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那种场面,比任何争吵都要让人窒息。
丈母娘坐在主桌上,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,朝我们看过来,神情复杂。
她显然没听清细节,只看到周围人纷纷起身敬我酒的样子,脸上的笑容一时也僵住。
“林总,这可得敬一杯!”胖子举起酒杯,一脸热情,“真没想到那次帮我救急的人,竟然就是卓越汽车的负责人。
以后园区里要修车,还得仰仗你多关照!”
“王老板太客气了。”我微微一笑,举杯相碰,一饮而尽。
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,纷纷来敬酒。
“哎呀,林总这气度,一看就是做大项目的人!”
“张达你真有福气啊,有这么个妹夫!”
“这年头,搞技术的能干到这份上,不简单啊!”
一句一句,像刀子一样反插在张达身上。
他脸色铁青,手在桌下紧紧攥着酒杯,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。
我看在眼里,却只轻轻笑了笑,什么都没说。
张雪低头,眼圈泛红,不知是感动还是震惊。
我转头看向她,语气温柔:“多吃点菜,别光喝酒。”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嘴唇动了动,却没出声。
场子里,气氛完全倒了个个儿。
刚才那些看我笑话的亲戚,现在一个个换上殷勤的笑,拼命地套近乎。
“林总,听说卓越那边招聘不少人?
我侄子也学汽修的,您要是方便,能不能……”
“哎哟,早知道你干这么大项目,我那辆奥迪也拿去你那保养啊,哪还去外面挨宰!”
我一一笑着应下,语气不卑不亢。
可就在这热闹声里,我注意到——
张达脸上的笑彻底僵死,他的手指在桌下一点点收紧,像是抓住什么不肯松开。
他想笑,却笑不出来。
那种神情,我再熟悉不过——
就像我曾经在他面前低头那一刻,只不过这一次,位置互换了。
灯光照在我的酒杯上,折射出一抹暖色。
我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,嘴角的笑更淡了几分。
——有些尊严,不用吵,不用争。
只要站得够高,就自然有人低下头。
张达的笑容早已挂不住,可又硬撑着不让自己失态。
他端着酒杯,挤出一个僵硬的弧度:“林总啊,真是藏得深啊,这都不声不响地干出这么大个项目。”
我轻描淡写地回道:“都是陈叔看得起,给了机会,我也就是在他手底下干点实事。”
语气谦和,但每个字都像在提醒他——这不是运气,是本事。
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围着我寒暄,话题全变成了公司合作和项目扩展。
一时间,我从那个角落里不起眼的“修车妹夫”,成了全场的焦点。
张达的几个朋友纷纷向我敬酒,态度恭敬得过了头。
其中一个平时最会奉承的,拍着张达的肩膀笑着说:“阿达啊,你妹夫这实力不简单啊,啧啧,你这亲戚,得好好珍惜。”
张达脸上的肌肉明显抽了一下,他抬起酒杯想说什么,却被另一个人抢了话头。
“林总,我听说卓越那边准备拿下园区车队的维保全约?这可是一块大肥肉啊!”
我微微一笑:“合同还在谈,不过问题不大。”
“好事啊!”胖子率先举杯,“我看以后这城东园区里,但凡有车跑不动,谁敢不找林总的团队?”
笑声、酒声交织,热闹得近乎喧嚣。
可在这片热闹的中心,张达整个人却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一边赔笑,一边悄悄拽了拽张雪的手,想让她帮自己找个台阶。
“妹啊,你咋不早告诉我你家林杰混这么好?咱一家人,哪能这么见外呢。”
张雪抬起头,看着他那张勉强挤出的笑脸,沉默了几秒,淡淡地说:“哥,你之前不是说,林杰拉低咱家档次吗?”
这句话,像是一根细针,稳稳地戳在了张达心口。
他那张脸瞬间涨红,嘴唇动了几下,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。
四周的亲戚都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喝酒,可眼神里却全是看热闹的光。
我没去看他,只抿了口酒。
“人啊,别总看轻谁。修车的,也是手艺。只是有的人啊,看不懂罢了。”
空气里一阵短暂的安静。
连旁边上菜的小妹都停了手,仿佛不敢打破这尴尬的平衡。
丈母娘那边终于忍不住了,朝这桌走来。
“哎呀,都是自家人,说这些干嘛呢?林杰,阿达他那人嘴快,别往心里去。”
她笑着圆场,但那笑容已经不似刚才那般自然。
我站起来,彬彬有礼地说:“妈,我没往心里去。您看,我今天不也来了嘛。”
丈母娘尴尬地点点头,又看向张达,语气里带着点不满:“你也是的,喝点酒就贫嘴,丢不丢人。”
张达讪讪地笑着,不敢回嘴。
那几位“老板朋友”趁机起哄:“阿达,你这妹夫才是人物啊!改天可得请林总去你公司坐坐,给你沾沾喜气!”
“是啊,阿达,咱可别自家人落后外人啊!”
笑声一阵高过一阵。
张达的额角沁出细汗,他笑得嘴角都在抽筋,像被架在火上烤。
张雪没再低头,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那种混合着敬意与震撼的光。
我端起酒杯,缓缓转动着杯中的液体。
灯光打在杯壁上,折射出淡淡的金色。
我笑着说:“各位今天都高兴,别光说我。
张达是我哥,有今天这场宴请也不容易。
来,大家都喝一杯,祝妈身体健康。”
众人纷纷附和,气氛又被我带回了正轨。
可我清楚,那股隐隐的转折,已经无法逆转。
在人情场上,有些地位,一旦失去,就再也捡不回来。
而坐在我对面的张达,终究还是笑得僵硬,眼神躲闪。
他那份曾经俯视我的傲气,此刻连残影都不剩。
我举杯,浅浅一饮,心头的那团气,第一次散了些。
不是因为我赢了,而是因为——我再也不需要去证明什么了。
那场寿宴在一片尴尬又勉强的热闹中收尾。
散席的时候,张达明显喝多了,满脸涨红,却硬挤出笑,想挽回面子。
“林杰啊,今天的事,哥也就是开个玩笑,你可别往心里去。”
他说得敷衍,笑容像抹不均的粉,怎么看都不自然。
我看着他,平静地笑了笑:“哥,我没放在心上。
人各有命,不必强求谁看得起谁。”
张雪拉着孩子先走在前面,神情复杂。
她那晚一句话都没说,但我能看出来,她心里已经彻底明白了什么。
出了酒店,我没有立刻回家。
夜风很凉,我一个人走到停车场。
那辆旧国产车安静地停在那里,车身上反射着远处的霓虹。
我伸手摸了摸车顶,嘴角微微一勾。
这辆车,陪了我七年。
从被看不起的“穷修车工”,到如今的公司负责人。
它见证了我所有的狼狈,也见证了我翻身的那一刻。
不远处,一辆熟悉的保时捷从地下车库缓缓驶出。
张达坐在驾驶座上,隔着玻璃,我们的目光在夜色里短暂交错。
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点头,嘴角勉强扯出笑。
我却只是淡淡地回望,没有多余表情。
红灯亮起,他的车停在我身边。
我转头看向他,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静:“哥,真心祝你生意越来越好。”
张达怔了一下,眼神闪烁着复杂的情绪,嘴唇动了动,最后只挤出一句:“你现在……混得不错。”
我笑了笑:“一般吧,还在努力。”
绿灯亮起,保时捷“嗡”的一声驶出,消失在车流中。
而我,依旧开着那辆旧车,沿着城市的夜路往前。
车窗外的风吹进来,带着点机油味和泥土味——那是我熟悉的气息。
曾经我为这味道自卑,如今,它却让我心安。
第二天一早,我回到了公司。
维修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心潮澎湃。
工人们在忙着调设备、装零件,几个年轻技师正讨论着改装方案。
陈叔站在门口,笑着冲我招手:“小林,昨天那场寿宴,听说挺热闹啊?”
我也笑,语气轻松:“是啊,挺热闹的。”
陈叔拍拍我肩膀:“有时候啊,人不必去解释什么。
你只管往前走,时间会替你说话。”
我点点头,看着那一排排焊花闪烁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笃定。
几个月后,“卓越汽车服务”正式成为园区唯一的指定维保单位,项目还上了市里的新闻。
我的修车铺,彻底成了过去式。
那块挂了多年的老招牌,被我亲手拆下。
我没有舍弃它,而是擦干净,挂在了公司大厅的一面墙上。
上面几个字因为岁月磨损,已经有些斑驳。
我对员工们说:“别忘了,这才是我们所有人起点的地方。”
那天夜里,我坐在办公室的窗边,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厂区。
窗台上放着一张合影——我、张雪和孩子。
那是很久以前拍的,背景模糊,笑容却真。
门被轻轻推开。
张雪走进来,手里提着饭盒。
“我猜你还没吃饭。”
她语气柔和,放下饭盒,抬眼看我:“林杰,对不起。”
我抬头看她,沉默了几秒,笑着摇头。
“不用对不起,谁没看错人过。”
张雪眼里有泪光,她走上前,轻声说:“我妈那天回去,跟我说了一句话。
她说她老了,也看明白了——有本事的人,不一定穿得体面,但一定活得有底气。”
我愣了愣,随后笑了。
那笑容,不带任何讽刺,也没有怨恨。
只是释然。
夜深了,车间的灯光还亮着,远处还能听到机械的节奏声。
我靠在椅背上,心里很平静。
这一生,人可以被轻视、被嘲笑、被踩在泥里。
但只要不认输,总能有一天,从尘土里抬起头,迎着光走出去。
而我——终于等到了那一天。